这一次的攻势依旧骇人,可沉下心观察,却不及第一势那样不可阻挡了。我毫不懈怠,仍不伺机进攻,而是专心迎他的第二击。

我挡住了第二击。

可此时的我骨头似乎都被震断了。若是再硬接第三击,只怕彻底败北。列同样也在大口喘息,只是却还尚有余力。

「下一击,你已挡不下。」列持剑向我。

我却垂下剑,闭上眼睛。

「放弃了吗?」列冲向我。

周边的一切都在我的感官里消失,我的脑海里只剩下列和他的剑,我捕捉着他的位置。要像狼捕猎一样,眼中只有猎物本身。我回忆起师父的话,回忆起列的出招。

没错,这一招我挡不下了。但是我要赌一把。

就在列的剑要触到我的刹那,我的周身突然变得寒冷,这让列的动作凝了一个瞬息,就这稍纵即逝的空档,我侧身,躲过了列极快的剑锋。列的剑挥过去,我身后的大树拦腰而断。

「霜降?」列回头看向我。

「对。四生剑法第三式起便鲜有人知了,难得你认识。」我点点头,「接下来换我出招了。」

37.

这一次我们同时冲向对方。列的剑势果然大不如前。我剑快他三分,贯穿了他的胸口。

列不可置信地看着我。

此剑,又快又重,我本总想在剑势上压它半招,却一直没有悟到韶华易逝和锋芒占避的道理。他像少年一样意气勃发,出剑即势不可挡,某种程度上甚至突破了剑的平衡,所向披靡。可是如此大的负荷,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,始终不能长久,剑如其名,美好却短暂。而我和列曾经都忽视了剑客的对决,除了一瞬间的搏杀,更有绵长的对峙,没有时限,只有胜负。仅凭一腔孤勇,终是负了这韶华。

「你输了。」

「这一场打得比四年前有趣,我很开心。」列笑了笑,「那我就兑现我的诺言吧。」

「好。」

「打赢我的人,是郡主千树。」

38.

我把列葬在了他的月季旁。即使在临死前,我都没在列的眼中看到哪怕一丝对人世的留恋。现在他就静静地躺在这里,像是从未来过这世界。风拂过月季,落下几片花瓣盖在土堆上。

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战,就欣然离开,死在自己平生唯一的追求上,对列来说,或许也是一种圆满。

「你是一位好对手,也是真正的剑下无三合,真羡慕你啊,至死仍是少年。」我将放在了坟前,起身陟遐。

颈联二·绕指柔

39.

我单骑赴西都。

白城荒远,我行了数月,一路上我都在回想这几年发生的一切。经过这些年的战斗和磨练,我的剑意已日渐磅礴,距大成仅欠龙门一跃。或许打完下一战,就可以回去见师父了。

不觉下山快五年了,刚好又是一个五年。师父这几年不知过得可好,想是清闲得很。扣子这般好剑,若是能带扣子去拙鸾山见识下师父的剑阁,这小子一定会兴奋得昏过去吧。不知为何,直觉告诉我扣子一定还活着,我一定要找到你,我的朋友。

40.

九月初九,子时。西都,未名宫。

重阳节的宫内分外热闹,觥筹交错,笙歌婉转,灯火渐欲迷人眼。直到这子时夜深,才渐渐回归平静。

我伏在郡主寝殿梁上,终是等到了郡主姗姗来迟。

郡主合上门,坐到铜镜前,「这深更半夜的,什么人欲行不轨啊?」郡主对着镜子摘下了云鬓上的茱萸。

我翻身而下,「你就是的幕后黑手吧。」

「年纪不大,知道的倒不少。」千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打量着我,眼神如钩子一般,摄人心魄。

「四年前洛水河畔袭杀我和老侯爷的事,就是你指使的吧,郡主。」

「原来你就是徒儿啊?难怪能知道我的秘密,这么说来,列已经被你击败了吧,了不起。」千树冲我轻笑,应是喝了菊花酒,脸上抹着一点红晕,在阑珊的烛火下顾盼生姿。

「我问你,我的朋友扣子是不是在你手上?那日我败于,扣子为我断后,第二天连公子派人去寻,却不见一人踪影。」

「你还真是和你师父一样天真啊。行动,滴水不漏。一队办事,一队收尸。敌人也好自己人也好,从不留下证据,连潇第二天再回去,自是一无所获。」

「那扣子在哪?」

「你忘了吗,是杀手组织,没有抓活口的习惯,那天我下的命令是杀你,妨碍执行任务的人,格杀勿论。即使连侯爷也不例外,何况你那身份卑贱的朋友。我只是没想到,少年那样的剑,居然未置你于死地。」千树起身向我走来。

扣子真的死了吗?我站在原地感到天旋地转。

「也好,」千树脱下了外衣,露出如雪的藕臂,一把淡紫色的软剑如蛇蟒般缠绕在她的手上,现在正一点点如活物般蔓延而出,在手尖长出三尺,「少年和都是我授命行事,他们没做完的事,就由我自己了结吧。」

41.

「师父,你铸这么多的剑,最厉害的是哪柄啊?」那年我方九岁。

「为师的剑没有高下之分。这得看用剑的人是谁,也得看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目的去用这柄剑。」

「师父你又诓我。是不是因为师父铸的剑都不够厉害啊?昨日我去集市卖柴,看到王婶那又到了几本新书,有一本天下兵器谱甚是有趣。我蹲在摊边上看了半晌,里面的剑谱里就有高下排名呢。不过里面没有师父的名字就是了。」

「哦?都有哪几柄?且念于我听听。」

「第十三名,铸剑者烛庸。第十二名,铸剑者治心。第十一名,铸剑者不详。第十名,铸剑者治心。第九名,铸剑者治心。第八名,铸剑者将莫。第七名,铸剑者治心。第六名,铸剑者治心。第五名,铸剑者治心。第四名,铸剑者治心。第三名,铸剑者治心。第二名,铸剑者治心,剑魁,铸剑者不详。」我摇头晃脑背诵起来。

「徒儿你靠近些。」

「怎么了师父?」我走到师父跟前。

师父给了我一巴掌,「你说你这么多字都认识,还全能背诵。为什么唯独不认识这个冶字?两点水的念冶,三点水的才念治!」

「哦……好像兵器谱上确是两点水。念冶……冶心。啊,师父,这么说来!」我激动得忘了脸上的疼痛。

师父闭目浅笑,饮下一口茶。

「这个人和你同名!」

「傻小子!这个人就是为师!」师父把茶吐到了我的脸上。

「师父,可以给我看看吗?」过了片刻,我一边擦地一边问师父。

「为师已将它赠予别人了。」

「这么好的剑,师父赠了怎样的人?一定很强吧。」

「赠了一女子。为师只能说,以后你若对上她,怎样都不要觉得意外。」

「女子?是定情信物吗?」

「别胡说,隔着辈分呢。你以后遇上她就知道了。」

「那师父,是一柄怎样的剑啊?听上去像是一把软剑,不是拿来把人勒死的吧?」

「是软剑,但它又比任何一柄剑都更硬。等闲的剑即使硬却宁折不弯,遇上更硬的剑便断了。这柄剑却刚柔并济,伸缩自如。」

「真有这样的剑?」

「一言以蔽之,何意百炼钢,化为绕指柔。」

42.

师父的剑果然一把比一把棘手。

我在方才与千树的几合试探中,不仅没有找到任何破绽,身上还多了几道口子。

这把剑实在诡异,挡剑时硬如磐石,变招时又柔若霓裳。它在千树手上就像舞姬的长袖,飘忽不定,又暗藏杀机。

而更为奇怪的是,千树似乎知道我的行动般,我的每一次剑招,都被她恰到好处地化解,游刃有余。

她与其说是在试探,不如说是戏弄。

难道这女人会读心术不成?

不能再拖,用四生剑法试试。

我拉开距离,运好内力,眼中有目标,我冲出去。

「谷雨!」我和千树异口同声。

43.

千树竟用出了与我相同的剑招。

「怎么可能?四生剑法是师父独创,睥睨天下,外有剑招,内有剑气,极难掌握。若非师父亲传,断不可能学会。你究竟是何人?」

「看来老头子果然没和你说呢,师弟。」

「师弟?不可能,师父说过,他的弟子唯我一人。」

「那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。」

「莫再妄言!」我使出大暑。

依旧被相同的剑式挡下。

「若你真是师父的弟子,为何师父不承认你?」我开始揣测这女子的身份。

「因为冶心还是太短见了,竟不认同我的理想。」千树笑了笑,「我六岁被父皇送出宫,跟随尚未退隐的冶心学剑。老头说我天赋异禀,外柔内刚,锻剑于我。我便和他游历闯荡,行侠仗义,除暴安良。」千树说到这里,脸上露出几分怀念。

「可是我和冶心在一起越久,去的地方越多,我就越发现这些贼人、强盗、匪寇,似乎永远都除不完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他们仗着自己学过些功夫拳脚,就不把律法放在眼里,更丝毫不惧官府的追捕。这时候我意识到,唯有彻底断了民间武学传承,让他们不再开枝散叶,才能真正拔了这些恶人的爪牙,使他们不得仗势欺人,官府也能重树威严,政令通达。这样一来,谁还敢行凶作乱?

「不破不立,为了崇高的理想,有时候必要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。于是我决定杀尽江湖一切高手。我本以为冶心能理解我,可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时,他却拒绝了。于是我便离开了,道不同不相为谋。没有他我依旧能实现我的理想。我回到宫中,设法推动禁武之令,又支办,猎杀目标。」

千树的眼神变得狠辣,「可这样还是太慢了,于是我又设法挑起更多的武林争端内斗。当年思南谷四家魁首伏击冶心,亦是我暗中唆使。我本想他们两败俱伤,我再一一除之。可冶心到底是当世无双,一剑扫四合。好在思南谷一战后,冶心就退隐了。我加速进行着我的计划。眼看就要成功,祁将军却得到了连侯爷等重臣的支持,一起说服父亲开了新政。新政一开,就是对习武之人的妥协,以至于招致覆灭。」

「不过怎样都没关系了,现在我的理想终于快要实现。连侯爷不在了,祁将军又远在关外。冶心已是垂垂老矣,老家伙们都不会再牵绊我了。亦久不出世,也许它根本就只是武林的臆想。只要除了你,就再没人能阻止我。好了,我玩够了,接下来就躺在我的剑下吧。师弟。」

44.

我和千树的对决进入白热化。

寝宫已是凌乱不堪,宫内散落着一地的菊花。

若非提前处理了轮值,恐已惊扰了卫队。

「难怪列认识霜降,你亦是用此招击败的吧?」此刻我和千树周身都裹着寒气。

「想不到啊,师弟,连这最难的一招你也学会了。要不要加入我,我想你定不会和老头一样迂腐吧?」千树笑若桃花。

和千树战斗,就像是和镜中的自己对招。我们招式相同,师承一脉。饶是如此,千树的剑又变化无穷,攻时狠戾,御时绵柔。我不能伤她分毫,自身却已是遍体鳞伤。

要想赢,只能有新的突破。

可我已招式尽出,除非那未曾想过的一手。

四生剑法原是八斗剑法,只有三招,即是谷雨、大暑、霜降,人间剑意共一石,仅这三招独揽剑意八斗。师父早已参透这三招之后还有第四招,只是师父说过,剑意满则溢,盈不可久,四招一出,揽尽剑意,亢龙有悔,唯此剑无悔。此招至寒,控之不住,必入深渊。唯有怀璧自知,慈悲出剑,方能峰回路转,向死而生。谓之大寒。师父当年思南谷遇伏,已至绝境,心如止水,方才真正地使出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式大寒,震惊武林。可从那以后师父便隐退了,再未用过此招。

当年我下山,亦已学会三招,却尚未练成剑意,因而只得其形,未得其神。这些年随着我的对决与历练,剑意日渐浑厚,我也隐约察觉到了第四招的存在,却同样不敢尝试。谷雨生大暑,大暑生霜降,霜降生大寒。若使出大寒,则无招可收。

「师姐,看来你也只学会了师父的前三招。」我维持着霜降继续运气,随后冲向千树。

我原以为大寒之后便是虚无,现在我明白了,夜过,则朝至,冬去,则春来!

45.

千树倒在我的剑下。

我在与千树相距半步之遥时,变招大寒,剑破。

满屋的花瓣被剑气震至空中,纷纷扬扬地落下。我以指千树。

「你竟能学会思南谷的这一招?」千树躺在地上,「也罢,我输了,杀了我吧。」

「师姐,这是你父皇的家,也是我的家,更是天下人的家。你我都希望和平。」我收回了剑,「可是以战止战,以杀止杀,只会再造杀孽。」

「不杀了他们,断了武学,如何让他们不仗势欺人?」

「师姐你可曾想过,若是百姓富足,安居乐业,老有所养,幼有所教,贫有所依,难有所助,有谁愿意落草为寇?武学大道从来就不是为了掠夺而存在的,况断了尚武之气,何以御外敌?」

千树垂下了头。

「师姐若真心怀天下人,就还天下人一个盛世吧。」我转身离去。

「等等!」千树喊住了我。

我回头看了一眼千树。

「前面我骗了你,那日洛水河畔一战,根本没人回来复命。的二队去处理现场时,只看到一地的尸体,都是我们的人,无一生还,一击毙命。」

「你说什么?」我震惊不已。

「你的朋友,也许还活着。」

尾联一·朽木

46.

我在西都踯躅了几日。

我想去寻扣子,却再无半点音讯。而那日洛水河畔之战,来的人都是登阁境以上的高手,就连那年的我或是连侯爷也做不到同时对上这么多人还一击毙命。是连潇吗?他没必要隐瞒我。难道那日还隐藏着凌峰甚至腾云境的高手?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。

这时江湖突然传来师父病重的消息。经过和四剑的战斗,我的剑意已鱼跃龙门,脱胎换骨。入了腾云之境。算来自离开拙鸾山,已有五年了。我还记得师父对我说,等我领悟了剑意,等我懂了这把剑,便可回去,而今我剑意已成,却仍参不透这把奇怪的剑,我看了看手中的,通体一锻而成,原是剑柄的地方也由剑身的金属蔓延下来,没有剑柄,没有剑鞘,更没有半分雕刻点缀,就像一柄开了锋的铁棍。

可即便如此,我也必须得回去,我一定要见到师父,和他说这些年发生的一切。

我收拾好行囊,背起,策马上路。

47.

拙鸾山依旧和五年前一样。

我走在上山的路上。离开西都是亥月,路上行了不少日子。回到这里,拙鸾山已下起了雪。

我走进了师父的院子,院子很安静,盖着一层薄薄的雪,我伸手接下几片雪花,便在院子的每个角落都看到了曾经的自己,就像昨日还随师父一起练剑,我向院中一老一少的影子投过惊鸿一瞥,回过神来已是五年。

我推开了师父卧房的门。师父躺在床上,身体比五年前瘦削了许多。

「师父,我回来了。」我走到师父的床前。

「徒儿,回来了。」师父闭着眼,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开合。可叹师父一生执握,最终也难逃岁月蹉跎。

「师父,听闻您病重,没有完成您的托付,徒儿便自作主张回来了。」

「看来徒儿你还未练成剑意?」

「不,我剑意已成。」我摇了摇头,「只是我仍未参透师父当年赠我的。」

「不急,先和我说说你这些年的故事吧。」师父笑了笑。

我于是把这些年的事一件件说于师父听。问剑孤鸿,夜战洛水,二斗韶华,单骑西都。还有阿蔻,李老板,以及扣子。

师父时而蹙眉叹息,时而开怀大笑。雪在屋外纷扬,烛在屋内摇曳。我和师父一起度过了这五年来最温馨的时刻。

「千树这倔妮子,都被你说服了,徒儿,看来你的唇里三寸剑,要比师父的手上三尺剑更强啊。」师父听完了最后的故事,躺在床上闭着眼摇头笑起来。像是自嘲,像是释然。

「师父,我的故事说完了。徒儿愚钝,五年未悟,师父可否点拨?」

「徒儿啊,你把拿出来。」

我拿出了。

「你仔细看看,这柄剑的颜色像什么?」

「就像铁。」我端详了半天手里的剑,依旧没明白师父的意思。

「哈哈徒儿,你说的没错,这柄剑并非如、等用了世间天材地宝所铸。他就是普通的金属做的。」

「师父,我不明白。」

「确切地说,它是用为师剑坊内的铁砧子做的,一锻成型,再无其他材料。为师所铸每一柄剑都是垫着这块铁砧子,剑成时,这块垫铁竟已成剑形。于是我将它也开了锋。没了垫铁,我从此不再铸剑。因此才是我所铸的最后一柄剑。」师父说到这里,咳嗽不止。

「师父,你不要再说话了,且好生养病。徒儿从今日起便寸步不离地照顾您。」

「徒儿啊,难得你的孝心。为师大限已至,吊着口气只为见你一面。你还记得你曾问过为师剑魁的事吗?」

「记得。」我擦了擦眼角的泪。

「剑魁,现在就在这拙鸾山上。为师已帮你约好剑主。你之前的战斗已用剑为天下为苍生劈开了新的可能。而今天这一战,只为你自己手中的,只为你自己心中的剑意。去完成你的最后一战吧。和他对战,你就能明白的秘密。」

「师父,徒儿这便去迎战,不让师父失望。师父您一定要等徒儿。」

「你从未让师父失望。」师父摇了摇头,「接下来你的每一次出剑,只要不令自己失望就好了。比起知道结果,为师更享受期待的乐趣。我的江湖已经落幕了,接下来是你们后生的江湖,结果如何为师都不需要知道了。」

「我所需要知道的,只是你今日的样子。」师父忽然睁开了眼,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澈如水,师父看着我,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面庞,我急忙用手贴着师父的手背。

「徒儿,你记着师父说过的话,你的成就或倾覆,就在和的一战之中。」

48.

「告别也该结束了吧,这屋外等得发冷。结束了就赶紧出来吧。」屋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。

我走出门,看到扣子正倚在枇杷树下。

「扣子,你没事?」我先是因扣子还活着感到惊喜,同时我也马上明白了此刻扣子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,「怎么是你?」

「还记得小爷和你说过什么吗?」扣子向我走来,「那些故作姿态的剑客不过瓦犬,天下英雄,唯我扣子一人。」

「扣子,你何时来的拙鸾山?」我意外事情为何这么巧。

「小爷来了拙鸾山,都有数月了。世间的剑客我没有兴趣,只想挑战拙鸾山上这位活着的传奇。我多次向冶心下战书,都被他拒绝了。五年前我听说他唯一的弟子下山历练,于是我找到了你。

「我本想等你剑意大成再和你决斗。只是没想到你太弱了,竟看不出的弱点,败于少年,我对你失去了兴趣,就离开了。直到前些日子,冶心忽然向我下了战书,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,却看到已然油尽灯枯的冶心。我正要走,冶心却和我说会给我安排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,让我和他在拙鸾山上一起等待,到时候会有一位比他更厉害的剑客过来。

「老爷子可真会忽悠人啊,我竟信了他的话,在这平白替你照顾了他数月,最后等到的却是你。方才我在屋外听见了,你二战韶华,单骑西都,剑破。好手笔啊,这倒让我起了和你一战的兴致。」

「喂,扣子。」我打断了扣子的话。

「怎么了?」

「谢谢你照顾师父,也谢谢你当年救我。」

「想要报答的话,接下来的战斗可别让我太失望啊。」

「扣子,请等我先为师父料理后事,再和你一战。」

「别麻烦了。你我都清楚,到了我们这样的境界,全力以赴必有一死。我可不希望你留手。」

扣子拿起,「这样吧,我赢了你,我再多送你个人情,帮你和师父葬在一起。你赢了我,这拙鸾山上风景甚好,你也受累帮我葬在此地吧。」

49.

拙鸾山上寒风凛冽。

两位剑客伫立而对。

一柄酒红,剑锋参差,出世二百八十阵,斩尽二百八十人。剑魁有此一柄,万剑只争第二剑。剑客有此扣子一人,英雄只做榜眼人。

一柄银黑,通体一色,孤鸿关下破,洛水河畔退。白城四合定,西都单取。剑锋所向披靡处,九州群雄尽垂首。

北风在呼啸,少年心如铁。

北风冷,少年热。

心热。心热如火。

热得鹅毛大雪不敢寸进。

两位剑客身边万物皆退避,唯有这剑在低吟。

屋檐下的冰锥竟在这灼热的剑气下凝出一滴水。

这滴水越聚越大,冰锥留不住它。

水滴落地。两剑出招。

风作战鼓,雪作旌旗。

这不是两个人的战斗,而是两个人的战争。

一战定谁主江湖三十年,一战定乾坤。

50.

我们的剑碰在一起。扣子单手挥剑,力量却大得可怕。

我顺势卸下此力,想要取巧再借力攻他的侧翼。然而在扣子手上划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,在我的剑即将来到时,不偏不倚挡在了我的剑前,恰到好处地拦下此击。

不仅力量大,技巧上同样无懈可击。不愧是当世剑魁。

「拿出点真本事吧。」扣子回剑,负手而立,戏谑地对我说。

「那你可接好了。」我在手上运出大暑,增强剑的力量,顺了口气,再以剑式谷雨攻向扣子。

二招相叠,既快又强。

第一剑,第二剑,第三剑。剑如春雨,一剑快过一剑。同样的招式经过这些年的锤炼,比起那年将军府,有若云泥。

扣子运剑成风,悉数挡下。且在这密如梨花的快攻下,扣子抓到半点须臾的空档,反手出剑,剑芒如一道惊雷穿心而来。

我只得回剑格挡,接下此招,退了数步。

「谷雨本是寻人破绽的招式,没想到竟有人能反手寻它的破绽来破招。扣子,有两下子。」我冲扣子笑笑。

「你的进步才令人刮目相看啊,刚才我的那一招,不下于首击,现在的你,竟能在片刻间变招拦下。有意思。」扣子挑了挑眉,把剑指向我,「再来!」

我便再次挥剑迎向扣子。扣子扬手举剑,只待我近身便要劈下。我的注意力提升到了极致,周围声音渐远,我只听见自己的呼吸。

当我和扣子只剩一个身位,我看见扣子的剑正在落下。

「就是现在。」我使出霜降,扣子的动作凝了一刹。我一手握剑,另一手抵住剑尾,以最快的直剑刺向扣子。

剑攻出去,我带着真切的杀意。任何的留手都是对扣子和的侮辱。

「结束了。」我低声说。

可就在我的剑快要碰到扣子时,扣子却从我的眼前消失了。

扑空发出一阵破风之声。

51.

「你在往哪刺呢?」

我的背后忽然传来扣子的声音。我惊出一身冷汗,本能地持剑向后一挥,扣子横剑轻松挡下。

「怎么可能?在霜降剑式下,再快的对手也会被凝住片刻。你是怎么做到的?」

「霜降这一招,的确很强。它可以在出招时凝住对手,虽然只有片刻,但高手对决一个瞬息就足够分出胜负了。我可不想停着任人摆布。我抓住了你出招的时机,在你出招的瞬间运起剑气,把这一招霜降反噬到了你的身上。」扣子笑了笑。

扣子真是一个用剑的天才,一瞬间反制霜降,让我凝住自己,然后出现在我的背后,我却没有发觉,「你真是个可怕的对手。」

「彼此彼此。」

「看来我必须要用这一招了。」我闭上眼,运出霜降,然后继续提升着我的剑意。

「四生剑法里我最期待的一招,终于要来了。」扣子摆好架势,眼神认真起来。

我以离弦之势冲向扣子,气势如虹,剑出如龙。

52.

「登峰造极的剑法大寒,不过如此吗?」

扣子以剑撑地,双臂的衣袖已因刚才的一招绞为齑粉。可他,拦下了这一招。

「剑法大寒,锐不可当。剑锋所向,可破世间一切兵器。韧如,依旧在这一招下寸断。你的,究竟是如何铸造的?」

此刻的我躺在地上,招式尽出,心头第一次涌出了无力感。扣子破了我所有的招式。

太强了,这世上存在能击败他的人吗?

「你说啊,」扣子举起手中的剑看了看,「它是我做的呀,用村里的老树。」

「你会铸剑?而且……不可能,我们刚才的对剑,若是木剑,早就断了!」我诧异不已。

「是啊,我的村子里有一株千年老树,传说千年前有一位剑仙倚着此树休息时领悟剑道,羽化登仙。此树就成了当地一处景观,平时总被村长围着不让人靠近。可是我能读懂它,它有一颗剑心。它不想做一株供人观赏膜拜的古树,它只想做一柄剑。它长了千年,活了千年,受了千年风吹日晒不死,只为等一个人发现它,把它做成剑。而我就是那个人。

「于是我在一天夜里,拿了一把斧头,把它给砍了,给它削出了剑锋,让它做一柄剑。一开始它只是有个剑的大概样子,毕竟我也只做过这么一次。可是我每打一场战斗,它就变得更像一柄剑。它越来越坚韧,越来越锋利。不知道哪一天,人们开始叫它。」

「为何这寻常材料,制之粗糙,也能成就这样的巧夺天工之剑?」我仍不能相信扣子这好似故事般的话。

「非得你师父铸的剑才能是好剑吗?非得用奇珍异宝铸的剑才能是利剑吗?是谁给剑的好坏定了标准?意是剑意,心是剑心,这还不够吗?就像我扣子一样,出生平凡,未得师承。凭着一颗好剑之心,剑成之日,迎战各路门派剑客二百八十阵,无一败绩,世俗的迂腐标准,我从出生之日便视若无睹,弃若敝屣。这迂腐标准下的所谓高强剑客,从来不堪一击。我本以为你能懂我,看来我的知己,向来只有这一柄。」扣子摇了摇头,看我的眼神里满是遗憾,「也罢,让我送你一程,随老爷子一起去吧。下去了告诉老爷子,我很失望,来世让他自己和我打。」

可在此时,我忽然明白了师父的话,明白了师父为何要我与一战,也明白了手中这柄。师父一生锻剑无数,皆出自一块铁砧子。铁砧子创造了太多的剑,自己也长出了剑心,而后化身为剑,师父为其开锋。五年来我从未正视过它,甚至还将他用黑布包裹,全然不像扣子一样以剑锋参差的为傲。可这五年来却陪伴了我每一场战斗,也从未让我失望。我丝毫没有注意,这些年经过和它的老朋友们的战斗,同样也变得愈发锋利。我的剑意在成长,伯牙的剑意也在成长。好剑从不问出处,也从来没有标准,它虽是凡铁,却因剑心而不凡。

「对不起了,我从来没有成为你的子期。我不屑祁将军太依赖他的剑,却忘了自己的过犹不及。你从来都是一柄完整的剑,从今往后,我会像正视自己的力量一样正视你。」

我紧握,手心炽热,剑也同样炽热起来。我望向冲向我的扣子。

我回想起这些年和经历的一切,想起孤鸿关内的明月,想起洛水河畔的大雪,想起白城外少年种的月季,想起重阳节未名宫内的冲天香阵,也想起百草村外的落日白马,我背着和姑娘告别。一幕幕过去浮现眼前,心中的三千剑意在这一刻再也收之不住,如惊涛拍岸,奔腾而出。

我心潮澎湃,起身挥剑。

扣子,只这一剑,不负岁月不负卿!

尾联二·伯牙

53.

我把扣子和师父一起葬在了枇杷树下。只是一个在树的西边,一个在树的东边。

扣子临死前和我说老爷子太爱使唤人,让我给他不要和师父挨着,免得到了下面还没个清静。

他还把也托付给我,说我懂了,也能懂,多一个不多,带上它一起去游历,免得寂寞。

扣子还想让我帮他去和村长道个歉,也和村里的每个人道个歉。

我和扣子说,差不多得了,你还有完没完。

扣子就冲我笑笑,说他这次真的要走了,但这辈子,活得痛快。

我和扣子说,我会去的。

扣子大笑三声,闭上了眼。

我陪着扣子和师父在山上过了三年。

现在,我准备下山去,去替扣子道歉,去和、一起游历。

只是在那之前,我还要去赴一场久违的约。

54.

我来到百草村,走进熟悉的院子,少女正在劈柴。

「我不在,难为这些活都得你干了,力气不小啊。」

少女抬起头,看到我,手里的柴刀掉在地上。

「我回来了,阿蔻。」

55.

我和阿蔻离开了百草村。

这时已经是春天了,我们走到村口。一阵春风拂过。我闭上眼睛。

「怎么了?」阿蔻问我。

你听见了吗?是拙鸾山上的声音,风吹过枇杷树,树叶窸窣作响,像是扣子和师父在对我说,徒儿,好好去看看这江湖,回来再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们。

院里的那株枇杷树,是师父背我上山那年所手植之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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